第五百六十五章 还乡-《剑来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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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那个白衣少年,一直无所事事,晃荡着椅子,绕着那张桌子转圈圈,好在椅子走路的时候,悄无声息,没有折腾出半点动静。

    宋兰樵已经可以做到视而不见。

    聊完之后,宋兰樵神清气爽,桌上已经没有茶水可喝,虽然还有些意犹未尽,但是依旧起身告辞。

    宋兰樵让陈先生不用送,年轻人笑着点头,就只是送到了房屋门口,只是让崔东山送一程。

    宋兰樵走入廊道后,不见那位青衫剑仙,唯有一袭白衣美少年,老金丹便立即心弦紧绷起来。

    只见那位少年倒退而走,轻轻关上门,然后转头笑望向宋兰樵。

    宋兰樵便开始笑容僵硬起来。

    崔东山来到下意识弯腰的宋兰樵身边,跳起来一把搂住宋兰樵的脖子,拽着这位老金丹一起前行,“兰樵兄弟,口若悬河,妙语连珠啊。”

    宋兰樵差点没忍住喊声陈先生,帮着自己解围一二。

    宋兰樵骤然心头惊悚,便想要停步不前,但是没有想到根本做不到,被那少年力道不重的拽着,一步跨出之后,宋兰樵便知道大事不妙。

    下一刻,白衣少年已经没了身影。

    宋兰樵现自己置身于白雾茫茫之中,周围没有任何风景,就如同一座枯死的小天地,视野中尽是让人倍感心寒的雪白颜色,并且行走时,脚下略显松软,却非世间任何泥土,稍稍加重脚步力道,只能踩出一圈圈涟漪。

    他小心翼翼开始徒步行走,一炷香后,开始御风,一个时辰后,宋兰樵还是祭出法宝,再顾不得什么礼数不礼数,开始倾泻宝光,狂轰乱砸,始终无法改变这座小天地丝毫,一年后,宋兰樵盘腿而坐,面容枯槁,束手待毙。

    刹那之间,宋兰樵抬起头,见到了一颗巨大的头颅,少年脸庞,明明带着笑意,却眼神冷漠,他缓缓抬起手臂。

    宋兰樵头皮麻,原来自己一直在对方雪白大袖之上打转?

    心神憔悴的宋兰樵下一刻,现自己就站在渡船廊道中,不远处那少年双手笼袖,笑眯眯望向自己。

    劫后余生的宋兰樵,差点热泪盈眶。

    崔东山微笑道:“先生让我送一程,我便自作主张,稍稍多送了些路程。兰樵啊,事后可千万别在我家先生那边告刁状,不然下次为你送行,就是十年一百年了。到时候是谁脑子有病,可就真不好说喽。”

    宋兰樵战战兢兢道:“谢过前辈提点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问道:“习惯了春露圃的灵气盎然,又习惯了渡船之上的稀薄灵气,为何在无法之地,便不习惯了?”

    宋兰樵怔住。

    崔东山与之擦肩而过,拍了拍宋兰樵肩膀,语重心长道:“兰樵啊,修心稀烂,金丹纸糊啊。”

    宋兰樵缓缓转身,作揖拜谢,这一次心悦诚服,“前辈教诲,让晚辈如拨迷障见月晕,尚未真正得见明月,却也裨益无穷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置若罔闻,敲了敲房门,“先生,要不要帮你拿些瓜果茶水过来?”

    宋兰樵看着那张少年面容的侧脸,老人有那恍若隔世的错觉。

    陈平安打开门,一把按住崔东山脑袋,轻轻压下去,转头对宋兰樵问道:“宋前辈,我这弟子是不是对你不敬?”

    宋兰樵不知是丧心病狂,还是福至心灵,说了一句以往打死都不敢说的话,“实不相瞒,苦不堪言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着点头,“知道了。”

    白衣少年被一把攥住耳朵,嗷嗷叫着给陈平安扯入屋子。

    犹然有骂声传出:“狗日的宋兰樵,没良心的玩意儿,你给大爷等着……先生,我是好心好意帮着兰樵兄弟修行啊,真没有搞鬼戏弄他……先生,我错了!”

    宋兰樵抖了抖袖子,大步离去。

    舒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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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骸骨滩渡口停船,宋兰樵干脆就没露面,让人代为送行,自己找了个挑不出毛病的借口,早早消失了。

    崔东山用手心摩挲着下巴,左右张望。

    两人下了船,一起去往披麻宗木衣山。

    崔东山开始诉苦告状,“先生,竺泉见我第一面,就说先生从未提及过学生,假装不认识我,把我给活活伤心死了,没死,也算半死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在竺宗主那边提过你几次,不过人家是一宗之主,万事上心,还需要提防着整座鬼蜮谷,不小心给忘了,有什么奇怪。”

    然后陈平安提醒道:“竺宗主在山上,是很少见的修道之人,我很敬重。到了木衣山上,你别给我闹幺蛾子。还有那个少年庞兰溪,是木衣山寄予厚望的祖师堂嫡传,你一个外人,也别胡乱言语。我知道你做事其实自有分寸,但这里终究是骸骨滩,不是自家落魄山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点点头,瞥了眼木衣山,有些遗憾。

    无事可做,这就有些无聊了啊。

    到了木衣山山门那边,畅通无阻,陈平安,披麻宗修士大多都认识,而且时隔不久,便游历归来。

    竺泉没有在山上,已经去了鬼蜮谷青庐镇。

    不过杜文思已经返回祖师堂,开始闭关破境,跻身元婴,希望极大。

    崔东山提及杜文思,笑嘻嘻道:“先生,这小子是个痴情种,据说太平山女冠黄庭先前去过一趟鬼蜮谷,根本就是冲着杜文思去的,只是不愿杜文思多想,才撂下一句‘我黄庭此生无道侣’,伤透了杜文思的心,伤心之余呢,其实还是有些小心思的,心心念念的姑娘,自己没办法拥有,好在不用担心被其他男人拥有,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,所以杜文思便开始思来想去,觉得还是自己境界不高,境界够了,好歹有那么点机会,比如将来去太平山看看啊,或是更进一步,与黄庭一起游历山河啊……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你在木衣山也没待几天,就这么一清二楚了?”

    崔东山点头道:“瞎逛呗,山上与山下又没啥两样,人人得了闲,就都爱聊这些儿女情长,痴男怨女。尤其是一些个爱慕杜文思的年轻女修,比杜文思还糟心呢,一个个打抱不平,说那黄庭有什么了不起的,不就是境界高些,长得好看些,宗门大些……”

    披麻宗主峰木衣山,与世间多数仙家祖师堂所在山峰差不多,登山路多是台阶直上。

    只不过嫡传弟子,往往可以御风御剑而行,有些山头,连寻常弟子也无禁忌,不过仙家洞府,往往讲究一个飞鸟各有其道,高低不一,路线不同。龙泉郡那边,之所以不太一样,终究还是草创初期的缘故,加上龙泉剑宗与落魄山,本来弟子就都不多,又不太讲究这些繁文缛节,所以才显得十分另类,换成披麻宗、春露圃这些老字号仙家,规矩众多,法度森严,在陈平安看来,其实是好事。

    只不过天底下没有一劳永逸的便宜事,春露圃之所以如此人心摇动,就在于纸面宗法、台面规矩,并未真正深入人心。

    在这一点上,披麻宗就要让陈平安由衷敬佩,从宗主竺泉,到杜文思,再到庞兰溪,性情各异,但是身上那种气度,如出一辙。

    生死事小,宗门事大。

    修道之人,明明是追求长生不朽,但是披麻宗修士却人人敢于为宗门赴死,竺泉与历代宗主、祖师,每逢死战,以身作则,愿意先死!

    披麻宗掌律老祖沿着台阶,往下御风而来,飘落在两人身前,老人与两人笑道:“陈公子,崔道友,有失远迎。”

    招呼过后,陈平安现一件怪事,这位披麻宗老祖师似乎对崔东山十分亲近,言语之间,俨然知己。

    难不成崔东山先前在木衣山上,不止是游手好闲瞎逛荡?

    不然哪怕崔东山与京观城厮杀一场,也不至于让一位掌律老祖如此刮目相看,披麻宗修士,个个都是白骨堆里杀出血路的修士,哪怕是杜文思这种看似温文尔雅的金丹修士,一样在鬼蜮谷内久经厮杀。

    老祖师亲自领着两人去了那栋陈平安住过的宅院。

    披麻宗那艘往来于骸骨滩与老龙城的跨洲渡船,约莫还需要一旬光阴才能返回北俱芦洲。

    庞兰溪与他太爷爷庞山岭已经站在门口那边。

    少年笑着招手道:“陈先生!”

    两人见了面,庞兰溪第一句话就是报喜,悄悄道:“陈先生,我又为你跟太爷爷讨要来了两套神女图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轻声问道:“价格如何?”

    庞兰溪笑道:“按照市价……”

    庞兰溪停顿了一下,“是不可能的!送,不收钱!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庞仙师也太心疼你了,不过咱们还是按照市价算吧,交情归交情,买卖是买卖。”

    庞兰溪有些失落,“这才几天没见,陈先生怎么就如此见外了?”

    陈平安压低嗓音道:“客气话,又不花钱。你先客气,我也客气,然后咱俩就不用客气了。”

    庞兰溪笑得合不拢嘴。

    又学到了。

    陈先生真是学问驳杂。

    四人落座,庞兰溪年纪最小,辈分最低,便站在他太爷爷身后。

    陈平安直奔主题,聊起了春露圃一事。

    那位名叫晏肃的披麻宗掌律老祖,立即飞剑传讯别处山峰上的一位元婴修士,名为韦雨松,比晏肃低了一个辈分,岁数却不小了,与庞兰溪是师兄弟,韦雨松手握一宗财权,类似春露圃的高嵩,是个消瘦矮小的精悍老人,见到了陈平安与崔东山后,十分客气。

    自从竺泉做成了与落魄山牛角山渡口的那桩小买卖后,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韦雨松谈心,表面上是身为宗主,关心一下韦雨松的修行事宜,事实上当然是邀功去了,韦雨松哭笑不得,硬是半句马屁话都不讲,结果把竺泉给憋屈得不行。韦雨松对于那位青衫年轻人,只能说是印象不错,除此之外,也没什么了。

    可是对那个少年容貌的崔道友,那是佩服得五体投地,道理很简单,崔道友到了木衣山后,山上山下晃悠了两天,然后就找到披麻宗祖师堂,给了一大摞图纸,直截了当说木衣山的护山大阵,粗糙了些,有些白瞎了那拨英灵的战力。结果木衣山祖师堂聚集后,还邀请了一位墨家机关师出身的老供奉,现按照崔道友那份图稿去修改木衣山大阵,耗钱不过千余颗谷雨钱,便能够将大阵威势增加两成!那位墨家机关师更是愧疚得无地自容,兢兢业业完成了大阵的查漏补缺之后,差点没辞去供奉头衔。

    说句天大的实在话,别说是一千颗谷雨钱的小小开销,就是砸下一万颗谷雨钱,哪怕只增加护山大阵的一成威势,都是一笔值得敬香昭告列祖列宗的划算买卖。

    所以披麻宗祖师堂诸位老修士,看待崔东山,那是怎么看怎么顺眼。

    尤其是当那白衣少年丢下图纸,在祖师堂内说了些关键事项后,便大摇大摆走了,继续逛荡木衣山去了,与神仙姐姐们唠嗑。

    事后竺泉亲自出面询问崔东山,披麻宗该如何报答此事,只要他崔东山开口,披麻宗便是砸锅卖铁,与人赊账,都要还上这份香火情。

    崔东山也没客气,指名道姓,要了杜文思与庞兰溪两人,以后各自跻身元婴境后,在落魄山担任记名供奉,只是记名,落魄山不会要求这两人做任何事情,除非两人自愿。

    竺泉当时还有些疑惑,就这样?

    崔东山反问,还要闹哪样?

    竺泉当时便满脸愧疚,说了一句戳心窝的话,唉声叹气道:“那陈平安,在我这边半点不提你这个学生,真是不像话,良心给狗吃了,下次他来骸骨滩,我一定帮你骂他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泫然欲泣,可怜兮兮道:“竺姐姐,你良心才被狗吃了吧。”

    竺泉这才说了句公道话,“陈平安有你这么个学生,应该感到自豪。”

    崔东山便投桃报李,“竺姐姐这么好的女子,如今还无道侣,天理难容。”

    于是两人差点没打起来,竺泉去往鬼蜮谷青庐镇的时候,依旧怒气冲冲。

    韦雨松是个熟稔生意的聪明人,不然就竺泉这种不着调的宗主,晏肃这些个不靠谱的老祖师,披麻宗嫡传弟子再少,也早就被京观城钝刀子割肉,消磨殆尽了宗门底蕴。韦雨松每次在祖师堂议事,哪怕对着竺泉与自己恩师晏肃,那都从来没个笑脸,喜欢每次带着账本去议事,一边翻账本,一边说刺人言语,一句接一句,久而久之,说得祖师堂前辈们一个个面带微笑,装听不见,习惯就好。

    韦雨松觉得帮助春露圃运输货物去往宝瓶洲,当然没问题,但是分账一事,得好好磨一磨。

    在韦雨松打算盘算账的时候,晏肃与庞山岭便开始习惯性微笑,崔东山觉得这会儿没他说话的份儿,就跟庞兰溪挤眉弄眼,庞兰溪对这个俊美得不像话的“同龄人”,很提防,到底是少年心性,会担心青梅竹马的姑娘,遇上了更好的同龄人,难免会有些想法。尤其是下山去壁画城见她的时候,她随口聊起了这位来铺子购买神女图的外乡少年,虽然她说的是些少年脾气古怪的寻常言语,可庞兰溪心里边一桶水七上八下。

    庞兰溪最近都快要愁死了。

    所以特别想要与陈先生请教一番。

    陈平安这个野修包袱斋与管着披麻宗所有钱财的韦雨松,各自杀价。

    便是陈平安都有些无奈。

    这个韦雨松,真是抠门得有些过分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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