陆小凤传奇.3,决战前后 第一章 两雄相遇-《古龙文集·陆小凤传奇(全7册)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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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陆小凤握紧双拳,道:“我只希望永远也看不到他们这一战!”

    李燕北道:“但现在叶孤城既然已负伤,西门吹雪已绝不会失败!”

    陆小凤道:“无论他们谁胜谁负都一样!”

    李燕北道:“西门吹雪难道不是你的朋友?”

    陆小凤道:“就因为他是我的朋友,所以我才不愿看着他像条狗一样,为了抢根看不见的肉骨头而跟人拼命!”

    李燕北还是不懂:“什么是看不见的肉骨头?”

    陆小凤道:“虚名。”

    ——别人眼中的虚名,就是那根看不见的肉骨头。

    陆小凤冷笑道:“这一战他若胜了,你就可以将杜桐轩的地盘据为己有。那些自命清高的剑客们,也可看到一场精彩的好戏,看出他们剑法中有什么绝招,有什么破绽。可是他自己呢?”

    他自己岂非已胜了?可是他纵然胜了,又有什么好处?又有谁能了解胜利者的那种孤独和寂寞?

    李燕北终于明白了陆小凤的意思。他静静地凝视着陆小凤,过了很久,才缓缓道:“这一战是他们自己要打的,并没有别人逼他们!”

    当然没有。世上绝没有任何人能逼他们做任何事。

    李燕北道:“我也是西门吹雪的朋友,我并不想要他跟人拼命,更不想利用他去抢老杜的地盘,可是他自己若要和人决斗,我也没法子阻拦!”他盯着陆小凤,一字字接着道:“甚至连你也没法子阻拦。”

    陆小凤不愿承认,也不能否认。

    李燕北道:“最重要的是,就连他们自己,也同样无法阻拦!”

    世上本就有很多事是这样子的。一个人只要活在这世界上,就有很多事是他非做不可的,无论他是不是真的愿意去做都一样。

    陆小凤忽然轻轻叹了口气,道:“我累了,我想去洗个热水澡!”

    03

    浴池是用青石砌成的,水很热,陆小凤把自己整个人泡在热水里,尽量放松了四肢,他实在觉得很疲倦,一种从心底深处发出来的疲倦和厌倦。

    每当他做完一件大事,破了一件巨案后,他都会有这种感觉,但却从没有像这次这么深。

    绣花大盗、金九龄、鲁少华、公孙大娘、江重威、欧阳情、薛冰……他连想都不愿再想这些人。

    尤其是薛冰。

    只要一想起薛冰,他心里就像是被针刺着——绣花针,恶毒而尖锐的绣花针。

    为了逃避这种痛苦,他甚至连公孙大娘都不愿再见。所以一到了金陵,他就偷偷地溜了。

    只可惜这世上却偏偏还有些他不能逃避,也逃避不了的事。西门吹雪、叶孤城、杜桐轩、老实和尚……

    他也不愿再想下去,忽然道:“西门吹雪一定也已到了京城!”

    “你有把握确定?”李燕北正伏在浴池的边沿上,一条精赤着上身的大汉,正在用力替他擦背。这地方是他的地盘,他在这里,就正如君王在自己的城堡里同样安全。

    陆小凤道:“西门吹雪一向有种奇怪的想法!”

    “什么想法?”

    “他总认为杀人和被杀都是件非常神圣的事!”

    “哦?”

    陆小凤道:“所以他无论和谁决斗,一定会在几天之前到那里去,先斋戒三日,再焚香沐浴。”

    李燕北忽然笑了笑,道:“你认为他这样做很奇怪?”

    “你认为不奇怪?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

    李燕北道:“因为我若是他,我也会这样做的!”

    他举手示意,叫那大汉擦得再用力些,十多年醇酒美人的享乐生活,至今未在他身上留下任何丑陋的痕迹。他的腹部依旧平坦,肌肉依旧充满了弹性,这每天一次的热水澡和强力按摩,对他的帮助实在很大。

    “斋戒和沐浴都可以使人的精神健旺,事先到决斗的地方去,熟悉当地的情况,决战时就可以占尽地利,所以我一直认为西门吹雪绝不是个容易被击败的人,若没有七分以上的把握,他根本就不会出手。”

    陆小凤道:“所以你也认为他一定已到了京城?”

    李燕北道:“嗯。”

    陆小凤道:“只不过直到今天,你还没有发现他的行踪?”

    李燕北道:“还没有!”

    陆小凤皱眉道:“两个像他们那么样引人注意的人到了京城,竟连你都没有听到一点风声,这倒真是件怪事。”

    李燕北也皱了皱眉:“两个人?还有一个是谁?”

    陆小凤道:“孙秀青。”

    李燕北道:“是个女人?”

    陆小凤道:“是个很美的女人!”

    李燕北道:“在决战之前,他会带着个女人在身边?”

    陆小凤道:“别的女人他绝不会带,可是这个女人却不同。”

    李燕北的浓眉皱得更深,过了很久,才长长叹了口气,道:“幸好叶孤城已负伤,否则……”他翻了个身,声音突然停顿,热气弥漫的浴室门外,忽然出现了条幽灵般的人影。

    李燕北厉声喝问:“什么人?”

    这个人没有回答他的话,却阴恻恻一笑,道:“今天你不该到这里来洗澡的!”

    李燕北再次喝问:“为什么?”

    “因为杜桐轩既然能收买孙冲,就同样也能收买替你擦背的人!”

    精赤着上身的大汉脸色已变了,想冲出去,李燕北却已拧住了他的臂。他本来也是个强壮而有力的人,可是在李燕北手下,他却无挣扎反抗的余地。他想挣扎时,已听见自己肘骨被拧断的声音。

    “巾上有毒,若要解药,到前门外的春华楼去等。”这人影的行动也快如鬼魂,袍袖一拂,人已不见。

    李燕北大喝道:“朋友是什么人?为何不容李某报答相救之恩!”

    只听见这人的声音远远传来,道:“到了春华楼,你就知道我是谁了,那时你再报答也不迟!”说到最后一句话,声音已远在十余丈外。

    李燕北一把夺下那大汉手上擦背的布巾,大汉正失声惨呼,李燕北已将毛巾塞入他嘴里。他呼声骤然停顿,身子突然一阵抽搐,全身立刻跟着收缩,突然间就倒在地上,动也不动了。这块白布巾上竟赫然真的有毒。

    刚才这大汉用力替他擦背时,巾上的毒性,已渗入他的毛孔,渗入他的肌肤里。李燕北全身的肌肉,突然变得无法控制,不停地跳动起来。

    陆小凤也不禁动容:“好厉害的杜桐轩,好恶毒的手段!”

    “刚才那个人又是谁?”李燕北用力握紧双拳,控制着自己,“他怎么会知道杜桐轩的阴谋?为什么要赶来救我?”要知道这答案只有一个法子,到春华楼去!

    04

    春华楼也在李燕北的地盘里。他们是坐车去的,李燕北虽然喜欢走路,可是为了怕毒性发作,也已不敢再多用一分力气。

    看见他的人,对他还是和平时同样尊敬,远远地就弯下腰来躬身问安,谁也看不出这虎豹般的壮汉,性命已危在旦夕。李燕北对这些人当然已没有平时那么客气——无论谁身体里若是埋伏着一包随时都可能会引燃的火药,心情都不会太好的。

    春华楼的地方很大,生意很好,他们来的时候,本来已座无虚席。可是李燕北无论到了什么地方,都自然会有人站起来让座的,他们选了张居中的桌子,面对着楼梯,只要有人上楼,他们一眼就可以看见——没有人上楼,只有人下楼。

    看见李燕北的满脸杀气,知趣的人都已准备溜了,已有人在悄悄地结账,也有人在窃窃私议……

    突然间,所有的声音一起停顿。所有的眼睛,都盯在一个人身上,一个刚走上楼来的人。

    这人很高,很瘦,穿着极考究,态度极斯文,年纪虽不甚大,两鬓却已斑白,一张清癯瘦削的脸上,仿佛带着三分病容,却又带着七分威严,令人绝不敢对他有丝毫轻视。

    他穿着的是件宝蓝色的长袍,质料颜色都极高雅,一双非常秀气,保养得也非常好的手上,戴着枚价值连城的汉玉扳指,腰畔的丝绦上,也挂着块毫无瑕疵的白玉璧,看来就像是朝廷中的清贵,翰苑中的学士。

    事实上,有多人都称他为学士,他自己也很喜欢这名字,但他当然并不是真的学士。

    他是微笑着上楼来的,可是每个人看见他都似已笑不出了。尤其是李燕北,脸色更已发青。

    没有人想得到杜桐轩居然会出现在李燕北的地盘里,就正如没有人想得到豺狼会走入虎穴一样。这十年来,杜桐轩的足迹确实也从未离开过城南一步。

    杜学士一向都是个极谨慎、极小心的人,今天怎么会忽然变了性?

    更令人想不到的是,他居然笔直走到李燕北面前,微笑抱拳,道:“李将军别来无恙?”

    他喜欢别人叫他杜学士,李燕北却最恨别人叫他李将军。

    陆小凤笑了。他觉得无论学士也好,将军也好,这两个名字听来都有点滑稽。

    杜桐轩也在看着他,微笑道:“阁下莫非就是‘心有灵犀一点通’的陆小凤陆大侠?”

    陆小凤笑道:“你不是学士,他不是将军,我也不是大侠,我们大家最好都不必客气。”

    杜桐轩居然面不改色,态度还是彬彬有礼。看他的样子,就连陆小凤都看不出他就是那杀人不眨眼的城南老杜。

    李燕北目光刀锋般盯着他,突然道:“我若是你,我绝不会到这里来!”

    杜桐轩道:“我不是你,所以我来了……”

    李燕北道:“你不该来的!”

    杜桐轩道:“我已来了。”

    李燕北冷笑道:“你要来,可以来,要走,只怕就很不容易!”

    杜桐轩居然又笑了:“李将军要报答别人的救命之恩,用的难道就是这种法子?”

    李燕北怔住。

    杜桐轩已伸出那双戴着汉玉扳指的手,拉开椅子坐下来,微笑道:“我本来以为你至少应该请我喝杯酒。”

    李燕北终于忍不住问道:“刚才救我的人真是你?”

    杜桐轩点点头。

    李燕北盯着他,道:“今天一日间,两次要杀我的也是你?”

    杜桐轩淡淡道:“有时我是个容易改变主意的人!”

    李燕北道:“是什么事让你改变了主意?”

    杜桐轩没有回答这句话,却忽然提高声音道:“解药。”

    这两个字刚说出口,他身后就忽然多了个人。一个枯瘦矮小的黑衣人,惨白的脸上完全没有丝毫表情,却配上了一双深深凹下去的漆黑眼睛,若不是这双眼睛,他看来就完全像是个死人。

    酒楼上这么多人,竟没有一个人看清楚他是怎么来的。死人般的脸,鬼魅般的身法——李燕北立刻发现他就是刚才在浴室外倏忽来去的人。他已伸出双鹰爪般的手,将一只惨碧色的小瓶摆在桌上。

    杜桐轩道:“这就是解药,你最好快趁毒性还未发作之前,赶快吃下去!”

    李燕北握紧双拳。要他在这么多双眼睛前,接受城南老杜给他的解药,实在是件很难堪的事。

    可是他偏偏不能拒绝。

    杜桐轩也知道他不能拒绝,悠然道:“我本是专程为你送解药来的,可是现在……”

    李燕北道:“现在你又改变了主意?”

    杜桐轩笑了笑道:“我只不过忽然又想起件事要问问你!”

    李燕北道:“什么事?”

    杜桐轩道:“不知道你是不是愿意将我们的赌注再增加一些?”

    李燕北又怔了怔:“你还想把赌注再增加?”

    杜桐轩道:“你不敢?”

    李燕北道:“你还想增加多少?”

    杜桐轩道:“你还有什么可赌的?”

    李燕北的手又在桌下握紧:“我在四大恒钱庄,还存着有八十万两银子!”

    杜桐轩道:“那么我明天一早也存一百二十万两进去!”他眼睛里发着光,“我不想占你便宜,我们的赌注还是以三博二!”

    李燕北的眼睛里也发出了光,盯着他,一字字道:“我若输光了,就立刻离开京城,只要你活着一天,我就绝不再踏入京城一步!”

    杜桐轩道:“我若输了,就立刻出关,只要你活着一天,我就绝不再入关一步。”

    李燕北道:“一言为定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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